八-《壹参玖七》
道衍和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到南京的,但这一次应该要是印象最最深刻的一次吧! 这南京城的地理位置真是龙蟠虎踞,也只有洪武这樣马上取得天下的皇帝才有这种气魄,不理方形城池的传统建筑思路,反而善用地势,建立首都。道衍站在金川门外排队,想象那天得以国师的身分风光进城。心又想这一趟得见上来自各国的使节,不知马和安排的如何了?
这个局是从五年前便开始布下的网,藉由嘲鲜来的使节到京觐见的队伍,燕王府的探子来来去去南京是顺顺利利。人扮成嘲鲜使节的从人,顺利与他国使节送往迎来,还是挺正确的,这回得开启迎佛行动了吧!道衍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想起洪武二十五年时还曾让嘲鲜来使刻意经过燕王府,演了一出戏给洪武皇帝跟南京朝中大臣看。
十一月丙午,安叔老还自燕,燕王答书曰:『致意署高丽国事与国人、陪臣等:迩以礼物来,安敢易纳!古人云,臣子无外交之理,却之必艰人意,故物留.....』(注一)。
跟着把这些文书理了理,专文呈上洪武皇帝,但这番恭顺藩王所做的俏眼不知朝中大臣有人看得懂否? 但不论如何,隔了一年蓝玉案爆发,曾出击北元,一路打到捕鱼儿海(今贝加尔湖)立下赫赫战功的蓝玉本人遭凌迟处死,族诛三族,牵连所及,有关连的军中将校被定位为逆党,杀了一大批骁勇善战的军人,整个死了近两万人。熟知武事的燕王对失去这些颇有战力的大明儿郎自然是心疼不已,可这时节只能说是唇亡齿更寒,自顾不暇。对道衍事先多方阐述的不争之争,可真格是先知卓见,佩服的差点就要五体投地了。
对自己开国皇帝的老子,燕王是不敢太有想法的,现任朝中大臣想来也没特别的理由去拢络,毕竟国初在老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的元老重臣都已经被梳理的差不多了,这时新进的一波大臣原本都在观望老皇帝真的会传位给皇太孙吗? 后来翰林学士刘三吾这个老学究公然的反抗了老皇帝一度想传位燕王的想法,这刘老先生是朝中大臣的死硬派,心中在意的多半是死后能否得到一个象样的谥号,所以拚了老命也要扮一下以忠言相谏洪武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道衍多次透过关系想要请他至少两不相帮,都未能成功。还好这老先生今年主持殿试时好死不死只取了南方的考生,道衍策动了北方的考生发起抗议,成功的激怒了皇帝,顺利让这老先生成为代罪羔羊,早早被发配边疆。这几次的大事件也让整个燕王阵营了解到朝中的将领,就算有机会掌兵,也都会跟这些藩王保持距离,免得不知不觉就介入了皇家之争,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蓝玉就是一个不长眼的血淋淋例子。其他的大臣则不要坏事就可以了,甭指望能有何贡献!
眼下环绕在太孙旁边的都是没有实际行政经验的儒者,想到这边,道衍又满心笑开来,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在提井田制度。方孝儒,你真得是个腐儒,也多亏了你才让燕王算是下定了决心,启动了“迎佛行动“。
转念一想,刘伯温啊刘伯温,你走得早吶! 你应该是一看就懂的。但我跟你说呀! 你用三十年下的那盘棋就只下在大明内部未免太小家子气了,格局有限吶! 看看蒙古人吧!他们是用马蹄用刀子踩出砍出一个万国来朝的气象,未免血腥味过重,我汉民族自然是修文德以来之,只是这文德避免不了铜臭味重些即是! 道衍和尚抚须大笑,对自己颇感满意!
走入金川门后,道衍便觉得身后便有人靠了过来,来人经过身旁时低声说道:『聚宝门外,重译楼。』说罢便快步离去,没入人群中。
道衍知道这地方说得是洪武二十七年工部依上命所新建在外郭内的十座酒楼,其中的来宾及重译二楼接待的便是来自他国的外夷,其他依等级不同,来的宾客有朝中文武大臣常出没的醉仙楼,或是一班市民商贾也去得了的乐民楼,端得是天下太平,与民同乐!
虽说和尚本就该行脚天下,但金川门在北,聚宝门却是在南。这段路只好将之作为修行的一部分,但自己这个和尚未来要算是大隐隐于“朝“的吧? 看样子洪武皇帝的身体应该撑不过这两年了? 心中边盘算天下这个大棋盘的各个棋步,道衍加快脚步想抄一条近路,刚拐进去条小巷,当面一个大布袋罩头盖下来,跟着头上一痛,便不省人事了。
道衍再醒过来时是被一桶水泼醒的,头上的布袋早已解开,抬起双手摸了摸头上肿的一包,慢慢回过神来,旁边一个冷酷的声音传来,醒了吗? 醒了就跪好。道衍看向发话的人,顿时背上冷汗直窜,眼前大马金刀坐的人可不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忠吗?
只听得宋忠说:『和尚,我知道你是谁,你应该也知道我是谁。老子问一句你答一句,免受皮肉罪!说,你来南京做甚么?』
道衍在地上坐起身来,口中微宣佛号,心想老子还真是小看了皇太孙手下这班人,强道:『和尚云游天下,只为渡众生来!』宋忠失笑道:『你当真是皮痒了。』后面站着的一个锦衣卫手中鞭子一挥一收,啪的一声道衍背上的僧袍破开一道痕迹,宋忠看道衍脸上的表情连动都不动,啧啧赞道:『大和尚好本事!这么快就定下心来?道门的护体神功都给你练到这境界,不过你这是假和尚吧?不好好参禅念经,偷习道门武功,妖言惑众,引诱藩王犯有不臣之心,我这砍了你脑袋,上奏皇上,顺便把燕王绑来京师,一并治罪,和尚看如何呀?』
道衍叹气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上圣明,你未必能只手遮天!』宋忠大笑道:『和尚,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的事呗!今晚要见谁?谈啥事情?你乖乖说了,我看燕王面子,放你一马如何?』道衍看对方东拉西扯,显然尚不知自己所图,登时心下大定。便立起身来,一拍后脑勺,对宋忠说道:『指挥使欲对皇太孙表忠,和尚这项上人头便是投名状,还请指挥使来取!』宋忠狞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语毕出手,一道刀光划过空中,直奔道衍,道衍适才已经暗自观察过,自己所在的这栋宅子里前前后后至少十几名锦衣卫的将校,道衍一个后空翻便撞破木窗落到院子中去,还没站好身,至少四种兵器破空的声音传来,从前后左右招呼过来,道衍避开其中两样攻击,迦裟充气鼓起弹开了另外两件兵器,落在七八个人的包围圈里,宋忠一声长啸,刀光蹑踪而至,道衍连避数招,宋忠跟上一记侧撑腿踢中胸口,和尚滚落地上,尚未起身脖子已经架上了两柄刀剑。宋忠说道:『嘿嘿,和尚拳脚功夫果然不行,我再来试试这绣春刀能否砍得进和尚的护体气功!』
『住手!』旁边走进来一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宋忠一看,忙迎上去说道:『黄大人如何有空过来!』来人却是黄子澄,皇太孙跟前的两大红人之一,这人架式颇大,慢慢踱了进来,发话道:『听说燕王跟前第一智囊到了京师,不由得想来一睹风采!』说罢望向道衍,和尚揉了揉胸口说道:『承蒙齿及,刚挨了揍的山野和尚道衍见过黄大人!』
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原本道衍一路是智珠在握,意气风发的走入南京城,不料状况急转直下,平白挨了一记闷棍,自己马上成为阶下囚,这时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对手,黄子澄双目平视说道:『天下僧道,不事生产,实为百姓中之蠹虫,理应去于大患未成之际,大师以为如何?』道衍徐徐回道:『百姓愚昧,可没法理解儒门的长篇大论,反之佛门劝人向善,循规蹈矩,防止邪教蠢动,安定天下人心,无过有功。』黄子澄点头接道:『若能守好君臣之道,自去爪牙,也就无定要除之而后快的需要了,大师您说是吗?』道衍一宣佛号道:『北平王府的达官贵人皆是诚心礼佛,与天下无争,这次前来实是欲托西洋友人迎来佛像,日日参拜以便积福,还望大人玉成则个!』黄子澄与宋忠对望一眼,后道:『迎佛像多所花费,不过诚心向佛,天下安定,本官自是乐见其成的!』道衍喜道:『如此先谢过大人了!』
宋忠望着和尚慢慢走出去之后,说道:『黄大人,这和尚信得过吗?』黄子澄道:『以一隅欲抗天下之兵固然不智,我看道衍是个聪明人,迎佛诸事伤财,可弱化燕王府实力,且听其言观其行吧!』宋忠心想自己这大树抱是抱了,可不知赌得对否。他摸了摸鼻子,不再搭话。
道衍背后冷汗尽出,前胸又挨了宋忠一脚,着实不轻。走出这宅子后,他终于忍俊不住,吐出口血来。但这番做作希望为燕王赚得些时间来,道衍揉了揉胸口,尽挑些巷弄拐弯,直到确定甩掉跟踪的人后,快步赶往重译楼去。
注一:原文局部引用并修改自“嘲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一书,中华书局出版,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