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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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夜已深。

    阁楼里亮着灯,光线昏黄。落地扇呼呼转动着,孟昀怀抱吉他坐在桌旁,手机拿支撑着横立在桌上。她调整一会儿,找到合适的取景框,手机屏幕里她没有露脸,放松地拨弄着吉他。她手指弹出几段和弦,在夜里轻轻唱起了歌。

    陈樾洗完澡出浴室,听见她阁楼落下歌声,心情不错的样子。原想在台阶上多站半刻,云朵从堂屋里探出猫脑袋,他担心猫叫,大步走过天井迈进门槛,弯腰将猫儿捞起来抱怀里,关上堂屋门又关了灯,上了阁楼。

    陈樾把云朵放在床边的小软垫子上,上床睡觉。他在黑暗中平躺了会儿,手机屏幕亮起,来提示了。他塞了耳机,果然是她的账号更新了。

    他认真听完,给她评论:“旋律很好听,适合夏天,听着像加了点民族风,很新颖。”本来想多写一点,云朵见他在玩手机,一下跳到床上往他肩膀上躺。陈樾把它揪下去,它又爬上来,往复几次,竟还冲他龇牙炸毛,拿猫爪挠他。陈樾只好收了手机,把它丢去床尾,它这才不闹了。

    隔着一方天井,孟昀看见“阳光照在核桃树上”的新评论,微微一愣,她自己又听了一遍,发现这曲短歌真有淡淡的民族味儿,这倒是个有趣的创作方向,她不禁笑了,心情不错地把吉他放好准备睡觉,脑子里又忽然想起陈樾和李桐说的“音乐”“精神”“创造”“新东西”。音乐于她是一条与自己内心交流的渠道。她怎么没早些想到呢?

    很快,孟昀再次研究出了新教学方案。

    她开始专注于教谱子,运用和声重新演绎歌曲。那天上课,她把《纳西篝火阿里里》改成二声部的合唱,女生唱主旋律,男生唱和声。男女声部分离而又统一,加上同学们手拍桌子打节奏,改编出来的和声效果很棒,学生们能感受到美妙和新意,唱得很开心。一首合唱学完,课堂还剩十多分钟。

    孟昀说:“以后我们除了学合唱,每节课还会拿出一点时间多学个新东西。”

    杨临钊在台下喊:“老师你一节课搞两个新发明噶?”

    她白他一下,在黑板上写了个单词:“rap”

    刘思城喊:“拉普!”

    孟昀笑:“可以这么讲。rap的诀窍呢,就是把心里想说的,不管是渴望的,开心的,还是愤恨的,讨厌的,全部说出来,唱出来。不需要多高大上,随便瞎唱都可以。”

    学生们不懂了,歌怎么能瞎唱呢?

    “我做个示范。”孟昀拿手在讲台上打节奏,啪,啪,啪,啪——

    拍着拍着,她即兴念唱:“最近我过得不太开心,初一那帮破小孩都不随我的意,这边讲小话,那边笑嘻嘻,还有个叫杨临钊的他说要我的命。”

    哄堂大笑。

    杨临钊笑得抱住脑袋埋在桌上。连龙小山都笑起来了。

    节奏仍在打:“破小孩啊破小孩一群破小孩,又说讨厌我又追我去路西,我乖乖跟着你们回来真是没出息,现在看到你们又还是一肚子气。”

    孟昀收了拍,说:“这就是rap,只要有节奏,每个人都能唱。”

    教室里议论纷纷。西谷问:“哪样都能拿来唱,坏事咯可以?”

    孟昀说:“可以。”

    成浩然提问:“可以骂人噶?”

    又是哄堂大笑。

    “出了教室门不可以。”孟昀看一眼窗外,小声,“但在我的课堂上,可以。”

    学生们激动着就要大叫,孟昀大声:“仅限创作!!”

    “好!”

    “嘿!哟!”杨临钊双手一快一慢敲打桌子,就着节奏起了范儿,“昨天放学回家,路上碰起吴良那王八,我撞起他一下他说草我妈,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要笑疯啦。我妈不晓得在哪个旮旯,你要是找得起她,我叫你爸爸。”

    杨临钊本身节奏感好,也擅表演。他这段节奏极强,很有韵律。同学们全都拍手叫好。

    孟昀刻意没去在意歌词内容,评价道:“押韵和节奏非常好。rap是一种表达心情、表达情绪的方式,不管是课堂上还是课下,大家都可以试着去表达。音乐是没有门槛的,只有你们心里有话,就唱出来。但就一点,出了课堂,不许在音乐教室外面骂脏话,听见没?!”

    “听见啦!”

    下课铃响,学生们一窝蜂涌出去。龙小山经过她身边,用rap的形式说唱一句:“我要变成变成一只鸟,飞到云霄叫你们谁也找不到。”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龙小山的情绪表达。

    “龙小山。”

    他停在教室门口,孟昀走过去:“你记不记得有堂课我让你们在纸上写音符,你写得不错,有调子的。是认真想过吧?”

    龙小山微红了脸,腼腆一笑。

    孟昀递给他一张纸:“这是我的课表,你看时间安排,课间午休放学后,都可以找我学钢琴。”

    龙小山愣了,看看那黑色的琴:“学生能弹噶?”

    “傻子。刀校长为这台钢琴跑了多少地方拉赞助,难道就是为了做做样子?这琴本来就不是给老师弹的,是给你们学生弹的呀。”

    龙小山接过她的课程表,点了点头。

    孟昀回到办公室,想起一开始校长说的硬件设施有了很大改善,但精神层面的缺失难以弥补。而她能做的仅仅是让自己的音乐课给他们带去快乐,给他们一个短暂憧憬的空间,一个改编创作、表达倾诉的渠道。

    她看一眼桌上的年历,离她结束教学不过七个多星期。起初那些天的度日如年,如今竟觉所剩无几。前边徐江松的桌子上堆满了学生们送的小礼物。他志愿服务期结束,马上要走了。还想着,李桐走进来:“同志们,今晚的聚餐别忘了啊。为徐江松送行。”

    小梅小兰小竹小菊说:“没忘。”

    丁棉棉说:“谁最后一节没课,一起去逛集买菜呗。”

    李桐和孟昀举了手。

    集市不大,摊位聚集在清林镇主街道旁的一条分叉小巷里。巷子是古老石砖铺就,两旁皆是老旧的当地特色小木楼,一楼单间或做门面,或做堂屋;二楼阁楼低矮,卖货的做仓库,餐饮的做堂食,自住的做卧房。木窗外吊一小盆太阳花,或挂一只鸟笼,晒几条内衣裤。

    巷道狭窄,山民蹲在两旁,一块花布铺开了做摊位。自种的豌豆尖、苦菜、香椿、金盏花摆在上头;卖肉类的讲究些,干巴、火腿盛在草叶芭蕉叶枝条搭成的小窝里;你要买上一块牛肉干巴,卖货人拿小杵子给你舂好,撒上柠檬、辣子、胡椒面、辣椒粉,薄荷,拌好了递过来。

    李桐提着买好的牛肉,和丁棉棉继续往前走。

    孟昀落在后边,忽听见口琴声,忽远忽近,被嘈杂人声掩盖着听不太清。

    在她脚边,山杨梅、蓝莓、桃子装在篮子里,卖货的妇女们蹲在篮子边聊天候客。孟昀看见一篮子青杏摞在树叶里头,她唇间一下便涌起酸味,想起陈樾给她的那颗杏子。

    正想着,口琴声又来了,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她非常喜欢的曲子!这里怎会有人吹这首?孟昀一下踮起脚尖四处张望,集市上人来人往,喧嚣如尘雾浮在空中。但那口琴声格外悠扬,像被巷子里的穿堂风吹动了似的,四面八方地飘,分不清来自何方。

    李桐跟丁棉棉蹲在一个野生菌摊位前讨价还价,孟昀面前一个米线店,几个当地人坐在里头吃米线。她钻进店里,沿着狭窄逼仄的小楼梯上了二楼。阁楼低矮,空间狭小,摆了两三张桌子。她踩着吱呀的木条地板走到小窗边,青瓦之上天空湛蓝;她俯瞰小巷,人群的衣衫,彩帽,花布,青菜,水果融成色彩斑斓的河流。

    口琴声始终随风飘荡着,忽然,风停了。她一瞬辨清它的方向,立刻回头,就见陈樾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双手捧着口琴心无旁骛地吹奏着。阳光照在他的黑发和白t恤上,光线笼罩着,有些朦胧虚幻的不真实感。

    孟昀的心像忽然被拨动的弦,起了音乐。那一刻,她站在阁楼小窗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某种变化。这些天慢慢聚集起来的某种心绪,在这一刻改变了。

    她没去深究这种变化,但被它驱动着立刻转身跑下楼,逆着来往的人群急忙而迫切地跑向他。

    她到了他身边,整张脸在放光。

    陈樾仍坐在台阶上,微弓着肩专注吹奏着,额前的黑发随着他的移动在阳光中跳跃。孟昀没打扰,她凝视着他,一脸的光芒。周围是葱姜蒜,牛羊肉,瓜果蔬,她在听她喜爱的《第二圆舞曲》。哪里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地方?

    一曲吹完,陈樾收了口琴,一抬眼看见她,愣了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跟李桐她们来买菜。”孟昀冲他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樾指了下放下台阶上的水果,说:“晚上要聚餐,从山上提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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