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只有风-《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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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记者薛非到达保护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摄影展后,萌生了实地采访的想法,想以报道和文字的形式把保护站的生活记录下来,更方便地在传统媒体和新媒体上传播。如果了解足够深入,还想写几篇传记。

    站里的人像当初迎接程迦一样迎接薛非,程迦也在。

    程迦当初看到他发给她的极其详细的行程单时,以为是个精致柔和的男人,没想车门打开,下来个男儿气十足的爷们,左腿只有半截。

    他个头很大,皮肤晒成健康的古铜色,拄着拐杖却行动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时,他快步上前回握。

    薛非不仅来了人,还带来报社号召社会各界捐助的十几万块钱。

    德吉说晚上一起吃饭,涛子嚷道:“喝酒不?”

    德吉说:“喝!”

    石头去买菜,程迦跟着上了他的车,在镇上,趁着他买菜的工夫,自己掏钱搬了几箱酒。

    回保护站的路上,程迦接到报社那朋友的电话,问:“见着薛非没?”

    “见着了。”

    “你也不好奇来问问我?”

    程迦道:“问什么?”

    “他少了半条腿啊。”

    程迦道:“问这个干什么?”

    “他以前拍野外纪录片,被狮子咬了也不让同行的人开枪,伤了腿后干不成了。哦,对了,他是个工作狂,现在还单身呢。不爱温柔爱强硬。”朋友调侃,“你们肯定合得来。”

    程迦道:“挂了。”

    到了保护站,程迦帮石头把酒搬进去,望见彭野在路边打电话,她没打扰他,往站里走,到门口遇上薛非,他伸手拿程迦怀里的箱子,程迦说:“不用。”

    话没落,薛非单手揽过去了。他腿不好,人却很壮实,力气也大。

    程迦也没抢。

    薛非说:“还以为会一道过来,没想你先来了。”

    程迦说:“你认得我?”

    “在北京开展览时见过,太多人围着你问问题,插不上话。”

    程迦道:“你有问题想问我?”

    “看了你拍的照片,感触挺多。你做的事太有意义了。”

    程迦无话可接,她清楚自己并不高尚。

    站外,彭野看了一眼远处的程迦,继续和老郑讲话:“保护区管理局很重视法证小组的构建,已经向上级申请人员技术支持。”

    “好。”老郑说,“什么头发dna之类专业人员我没有,但要根据子弹找枪支类型,咱武警队里有精通的弟兄。有需要尽管提。”

    “嗯。短期之类条件不允许,可以先和公安的法证科合作。”

    “对了老七,黑狐要你命的事,千万得当心。”

    彭野微微眯眼,道:“我自个儿的命,我比谁都在乎。”

    他问:“那件事怎么样?”

    “我记着呢。那线人已经获取羊皮收货方信任,最近要跟黑狐接头。快了。”

    彭野抿紧嘴唇,“好。”

    “说来也巧。以前也在买方安过线人,可黑狐没一次出面,都叫计云上。原以为这回会让万子上,他倒要亲自去。”

    彭野若有所思,说:“你给我在你的队伍里找一个特警。有用。”

    挂了电话,彭野立在冷风里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身进站。

    晚上,大伙儿都喝得有点儿高。德吉难得讲起年轻时的光景,盗猎的人说那时没有保护站,各个村子的青壮年们自发聚在一起,跟着羊群守着羊群,和盗猎的人拼。

    “那时候啊,打到半路还能对骂起来。没法律规定说不能杀羊,就骂我们多管闲事啊,脑子有病,说这羊又不是你养的,这露天长的,谁打着就归谁……”

    程迦端着碗喝白酒,扭头看彭野一眼,就他一个没喝,夹着盘子里的青豆吃。

    程迦听阿槐说过,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后。

    “……这几年,重视动物保护的人多了,这是好事。来咱们这儿参观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这儿的少,回来的少……”

    说到这儿,德吉看向程迦,满面酒红,笑道:“你走了,又回来了。谢谢,谢谢。”

    程迦没多说,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谢谢她让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西部。接着一伙人都来敬她,彭野没拦,程迦也没拒绝。

    德吉难得敞开心扉,和大家说起年轻时心爱的姑娘:“……叫卓玛,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欢她,她就喜欢我……我年轻时也高大帅气哪……那会子隔得远,路不好,几百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几天,也没电话。我天天跟羊跑,哪顾得上她。我和卓玛说,说让她再等等我,等没人盗了,我不干这个了,就回去踏踏实实种地放羊,跟她过日子。后来,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扎营的湖边找我,说:‘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我说:‘好。’是我对不起她啊……”

    尼玛想起麦朵,捂着眼睛,哭得气都不顺了。

    十六眼睛也湿了,拍着他的肩膀,叹道:“叫你别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声没吭,趴在桌上没动静。她喝了几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说:“我先把她送回房间。”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脑袋撞在他锁骨上,她睁开眼,直直看着他,脸颊红扑扑的,眸子里装了水,星子般闪耀。

    像一阵细雨,彭野心一滑,仿佛磕了个跟头。

    他把她扶起来,拉开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窝下,低声地说:“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们去睡。”她醉酒时很静,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他,合上了眼,说,“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辈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划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静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里闪起水光。桑央的眼泪开了闸似的哗哗直流。

    那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希望。

    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点难受,皱着眉翻身。彭野俯身,捧着她的脸,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应。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醉了,却还记得,“我就和你睡一辈子。”

    他没醉,眼睛却湿了。

    他吻着她,“好。”

    “你和德吉不一样。”她说,“但又一样。”

    “……”

    彭野低头,深深地埋在她脖颈。

    第二天,三队的人要出发巡查。临行前,第一批防弹背心到了。大伙儿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彭野扔给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搁手里掂了掂,说:“有点儿沉。”

    彭野道:“这已经是轻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动不便。”

    尼玛问:“七哥,是不是穿了这个,子弹怎么打都不怕?”

    彭野道:“我现在开枪试试?”

    尼玛说:“可以试吗?”

    “当然不行。”彭野笑出一声,揉揉他的脑袋,说,“一般的子弹穿不透防弹衣,但会造成‘防弹衣后钝性损伤’,严重也会致命。更何况,有威力的子弹也能穿透。都爱惜自个儿,别以为套上这层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众人答:“是嘞!”

    程迦听在心里,拿手机搜了一下“击穿防弹衣”,结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出发时,德吉送他们一程,顺道带薛非看一处无名墓地,那里葬着在无人区牺牲的人。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旧湛蓝,冷风却开始肆虐,草木也转黄,天地露出萧索之态。

    行车没多久,前方出现一处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伫立在枯草丛生的山坡上。

    众人下了车过去,程迦在队伍最后边,远远听着德吉给薛非讲每个墓碑的故事。最后,走到高处一座老旧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它似乎在那儿立了很多年,黑色的面儿剥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多少年风吹雨打。上边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只有个隐约的“仁”字。

    德吉粗糙的手抚着墓碑,满是褶皱的脸上现出淡淡笑容,似悲戚,似追忆,又似超脱一切的淡然,只说了一句:“仁央大叔,现在你是我弟弟了。”

    日升月落,风吹草长。

    当年,我还是跟着父辈奔跑的小小少年;转眼,时光就带我追上了你。

    只道一句话,我便潸然泪下。

    高原上,亘古不息的,只有风。

    德吉告诉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护者,是他的父辈。

    程迦问:“仁央大叔怎么死的?”

    “被燃烧瓶砸到,烧成重伤,那时路不好走,车也不好,没日没夜开了两天才到医院。”

    冷风吹得程迦脸颊疼,她套上冲锋衣的帽子,跟着众人穿梭在墓碑里往回走。

    风吹着德吉的长辫子,他接着说:“前些天哪,咱们站里路过几个旅游的小伙子,年轻人愤青,和我们聊天,说现在人心不古,国家没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国人不会再像几十年前那样热血,为国家牺牲。我说啊,这都是浑说。”

    德吉话里没有半点激动渲染,道尽朴实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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