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星空-《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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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说着等抓了谁就走,抓了谁就走,但他永远不会走。

    因为这个男人,有情,有义。

    彭野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表情很平静,说:“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玛蹲在手术室门边抹眼泪,达瓦低头靠着墙。

    程迦一时间很想抽烟,顾忌着在医院,她走去厕所。

    镇医院厕所很简陋,男女分层,便池连门都没有,由一串通道构成。洗手台上没镜子,水龙头也松了。

    她站在厕所门口点了根烟,望着栏杆外杂乱的小镇。身后传来脚步声,程迦回头看,是达瓦。

    达瓦又瘦又小,肤色倒不黑。眉毛浓,眼睛大,一头短发。

    程迦第一次见到短发的藏族女人。

    达瓦进厕所冲洗手上的血,问:“你是摄影师程迦吧?”

    “是。”

    达瓦眼眶还是红的,却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让很多人看到。”

    “嗯。”

    达瓦又低头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烟,沉默了半刻,说:“别泄气。”

    达瓦一愣,半晌明白过来,微笑道:“因为刚在车上说的话吗?是很糟糕,但我没泄气。”

    “七哥说过,如果我们什么也不做,情况会更糟。”

    十六的那枚子弹虽然进入腹部,但没伤到重要器官,抢救后脱离了生命危险。而队里的人甚至来不及照顾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盗猎活跃期。无人区范围大,保护站所有队员出动,也捉襟见肘。

    程迦跟着彭野他们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归工作状态的彭野再无心顾及程迦,他不是忙着在地图上分析藏羚的习惯聚集地,就是忙着根据天气和藏羚留下的痕迹分析羊群移动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时刻警惕四周的动静,一队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马虎。

    而工作状态下的程迦也无心顾及彭野,她忙着观察、思考和拍照。

    她观察巡查队里的每个人,从他们的动作、表情、言行推测他们的内心和性格,思考从哪个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现出他们的本质。

    好几次他们都没坐在同一辆车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无事。

    程迦跟着达瓦坐在后边车上,认识了彭野队里另外两人,涛子和胡杨。涛子血气方刚,胡杨冷静沉稳。

    一路上,涛子和程迦讲了很多他们日常工作的情形。

    风餐露宿,不知归路。

    程迦少有答话,每个字都听进心里。

    到乌拉湖附近,前边的车停了。黑色的秃鹰在低空盘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没有动静。

    程迦也下了车,朝那儿走,还未走近,风涌过来,她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味腥膻味。

    往前走几步,视野开阔,乌拉湖湛蓝如宝石,湖边漫山遍野是藏羚尸体,剥了皮,剩下血红的骨肉。公的、母的,大着肚子的、幼小的,到处都是。

    血水染红草地和湖水。

    秃鹰盘旋,黑压压遮盖天空,有三三两两在啄食。

    原野上风在呼啸。

    某一瞬,程迦隐约听到羊叫。她以为是幻觉,这儿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着血洗的地,走到一个扒得精光的母羊身边蹲下,从它的前腿边抱出一只乳臭未干的小羊羔,刚出生没几天,还在哺乳期,毛都没长全,盗猎人都懒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会儿,把羔子放下,走回来。

    程迦抬头望他,彭野说:“活不成了。”

    他们清点数量后,继续赶路。

    程迦坐回车上,达瓦说:“羊太小,饿出了问题,母羊死了,更没法救。”

    程迦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问:“介意吗?”

    达瓦摇头。

    程迦摇下玻璃,点了根烟。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多格仁错湖。

    巡查队远远看见山坡上的羊群,并没靠近,而是在湖边扎营。

    石头、胡杨他们搬着装备,程迦想近距离去看羊。

    彭野让达瓦带她去。

    达瓦带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让她匍匐下来,别被羊发现。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与马兰马拉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蓝,草地依旧青黄,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闲吃草。

    小羊嗷嗷跳脚挤在一起撞脑袋打架,羊羔排排跪着吃奶,母羊轻蹭它们的屁股,怀着小羊的母羊安静地吃草,公羚羊警惕地张望。

    这方山坡上,他们是一个社会。

    达瓦伏在程迦身边,轻声道:“很美好,不是吗?”

    程迦瞄着相机镜头,没说话。

    达瓦说:“我们的羊儿很脆弱,不像大象有力气,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鲨鱼有尖牙……但有也没用,七哥说,大象、犀牛和鲨鱼同样在被人屠杀。”

    程迦看着镜头,微微皱眉,“达瓦。”

    “嗯?”

    “有狼。”

    “我看见了。”

    “……”

    一只狼从草丛中潜出来,公羚羊发出警报,狼以迅雷之势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从母羊脚下的羔群里叼走一只,几头公羚顶着角追赶,已来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窜的羊群又渐渐恢复平静。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喂奶。

    达瓦说:“人比狼还贪得无厌。”

    程迦说:“这话错了,狼不贪得无厌。”

    待了一会儿,两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点了根烟,问:“你们队还招女队员?”

    “特例。我当过兵,枪法准。也别看我瘦,可力气很大。”

    程迦道:“你干这个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头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时没话。

    达瓦笑笑,“年纪大了。家里人天天催我,说我要结不成婚了。”

    “谈过恋爱吗?”

    “没有。”达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头,像个少女。

    程迦也找不着别的话说,只道:“这地方,女人不结婚,压力很大。”

    “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听不到唠叨。”达瓦倒豁达开朗。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又问:“没想过离开吗?”

    “走不了。”达瓦说,“站里人太少,忙不过来。总想着情况好转些再走,抓到哪个团伙再走。可抓了一个,新的又冒出来。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烟,无话再问。

    太阳落山,在湖面洒下红彤彤的波光,湖水荡漾着,如同玛瑙的世界。彭野他们在湖边搭帐篷。程迦和达瓦回去时,已经收尾。

    达瓦说:“这一路咱俩住。”

    程迦嗯一声。

    她拿了毛巾去湖边,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脸。没一会儿,彭野也过来,在旁边一米远处洗手。

    程迦扭头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脸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头看她,眼底映着波光,微眯着,问:“累吗?”

    “不累。”

    “嗯。”

    他搓干净了手,想说什么,涛子在后边喊他:“七哥!”

    彭野也没时间看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程迦蹲在湖边,擦洗脸颊和脖子。

    洗完了回帐篷,彭野来到门口。

    “程迦。”

    “嗯?”程迦头也没抬,正给相机换镜头。等了几秒钟,发觉不对,她抬头看他,“有事吗?”

    他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馒头和咸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将就一下。”

    程迦看着他。

    他又说:“在睡袋附近撒点药,夜里怕有蜈蚣、蚂蚁。”

    程迦还是看着他,“你怎么不进来?”

    彭野说:“不方便,你出来拿一下。”

    “你放在地上吧。”程迦说,低头扭镜头,“我过会儿来拿。”

    “……”

    彭野等了几秒钟,她盘腿坐在睡袋上装相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刚要进来,达瓦从外边跑过来,打了声招呼:“七哥。”

    彭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达瓦,达瓦进来给程迦。

    程迦接过,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馒头,又冷又硬,她慢慢嚼着,一点点咽下去。

    她问:“晚上也有人盗猎?”

    “有啊。”达瓦说,“藏羚喜欢追着自己的影子跑,他们开车灯,羊儿就跑在前边的光束里,开枪就行。”

    程迦继续啃馒头。

    达瓦拿手给她捧住,说:“小心别掉渣儿,惹了毒蚂蚁,晚上钻进睡袋咬你。”

    程迦于是走出帐篷到湖边去吃。

    太阳一落,风就大了。

    程迦吃进去一堆冷风。彭野和石头他们在另外的帐篷里商量着明天的行车路线。

    在野外,没有火,也没有娱乐,加上白日里劳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旧轮流值夜。没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里,白日疲累,一会儿就睡着了。

    可到深夜,她隐约听到外边彭野压低了的声音:“去睡觉吧。”

    “嗯,七哥辛苦啦。”达瓦声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闭着眼睛,听见达瓦拉开帐篷拉链,蹑手蹑脚进来,钻进睡袋。

    又过了不知多久,达瓦的呼吸声均匀下来。程迦爬出来,轻轻地拉开拉链钻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见底的,是深蓝色的,像海洋。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天光。

    彭野立在两个帐篷间吹夜风,听到声音,回头看过来。

    程迦走去他身边,抬头看他。

    彭野也看着她,无声地对视了一会儿,问:“被吵醒了吗?”

    程迦说:“没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扬了扬,唇角带着淡笑,说:“看那边。”

    程迦扭头去看,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闪闪,满地荡漾着水钻,她抬头仰望,看见了满天繁星。

    仿佛无数条银河悬挂于上,熠熠生辉,缀满整个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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